家乡的虾虮

家乡的虾虮

王良仁 /文

在我的家乡三门,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小海鲜。它在海水中时,近乎透明的身躯极具迷惑性,人们只能看到舞动着带黑点的小爪子,当地百姓俗称它为“虾虮”。

单从“虾虮”二字来看,一个“虾”字容易让人想到它与虾的关联,不少外地人甚至误以为它是虾子。然而,从我小时候起,就听老一辈人说,这并非虾子,而是一种永远长不大的小虾。因其外形酷似小虾,所以大家都认为它是虾族中最小的成员。

长大后,我翻书才知道虾虮并非长不大的小虾,而是生活在沿海浅水区的浮游生物,学名叫剑水蚤——原来老一辈说的“永远长不大”的虾,是对这小生命最朴素的观察。它们随着潮汐在海水中游动,体型微小,甚至比沙砾还小,身体在水中常常呈现透明状。

炎夏时节,虾虮大量繁殖,潮水退去后,大片虾虮会搁浅在海涂上,生命终结后身体变为棕红色,远远看去,极易被错当成一堆沙子。“万千弟兄小又细,如虾似籽又像沙”,这就是虾虮的真实写照。

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虾虮,虾虮吃烂泥。”由此可见,虾虮处于海水族生物链的最底端。还有一句俗语叫“虾虮作不起大浪”,确实,如此细小的虾虮,想要掀起大浪,简直是天方夜谭。

虾虮不属于鱼虾类,自然无法登上民间宴席“办事头”的“九大碗”,也难以成为高档菜肴。在过去,它常出现在老百姓的一日三餐中,深受大家喜爱。凭借独特的海鲜风味,虾虮还被编入当地的“小海鲜”歌谣:“旗门青蟹健跳鱼,猫头黄鱼黄又肥。平岩泥螺蛇蟠蛏,浬浦望潮笑眯眯。东郭青苔铁场蛎,从岙对虾没腥气。晏站虾虮鲜又细,洞港海鲜好风味。”

别看虾虮细小,鲜味却十分独特,既可以鲜炒,也能腌制成咸货。一般冬至过后,虾虮就开始上市,这时家家户户都会买上几斤尝尝鲜。挑选虾虮有讲究,青褐色的比较新鲜,要是颜色发黄或呈橙色,就说明不太新鲜了。

新鲜的虾虮适合清炒,搭配蒜苗、生姜等调料。过去,家乡人喜欢去野外割野生芜葱,据说芜葱能去除海鱼的毒素,虾虮与芜葱一起翻炒,就是一道特色小菜“鲜炒虾虮”,味道鲜甜清爽。

家乡人尤其喜爱“虾虮炒芥菜”,虾虮的海腥味和鲜甜味,正好能中和芥菜的苦味,口感绝佳,这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那时吃饭,只要有一碗虾虮炒芥菜就足够了,第一餐甚至能把虾虮当饭吃。还有“虾虮炒年糕”,人们会特意买来虾虮,与年前储藏的年糕一起烧炒,白白的年糕、红红的虾虮、绿绿的青菜,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这也是家乡的特色小吃。

虾虮除了鲜吃,还能用盐腌制成虾虮酱,它与咸盐菜、蟹酱卤等都是当地农村常年的下饭小菜。虾虮十分娇贵,不仅怕热,还不能沾淡水。腌制时,即便用河水洗过的手,也得甩干并用毛巾擦净,一旦沾上淡水,虾虮很快就会变质。

腌制虾虮也有技巧,要分多次放盐,用筷子充分搅拌均匀,总用盐量控制在旧时“十六两”秤的三两(现在的90余克),也就是俗称“加三”盐。最后加少许黄酒,若有条件,再加上酿酒后的酒糟,味道更是一绝。将其装入瓷器坛罐,密封两三个月后便可食用。打开坛罐,香气扑鼻,舀几勺虾虮放在碟子里,配上姜丝、葱段,淋上黄酒,烧饭时放在竹编羹栏(蒸格)上蒸,瞬间满屋飘香。这时的虾虮浑身通红,但非常咸,通常用筷子掇(蘸)着吃,特别下饭。

从前没有冷藏技术,大家生怕虾虮腌坏,所以用盐量都偏多(家乡自古就是盛产海盐的地方),腌好的虾虮既是“海鲜”,又可当“盐”。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农村支农时,咸虾虮也是我常备的下饭菜。

这么细小的虾虮是怎么捕捞上来的呢?前段时间,我特意去了趟晏站,和村民聊起了捕捞虾虮的往事。

晏站渔村位于海游港下游北岸。据《三门县志》记载,早在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11月,倪普与兄长卓、廉从瓯郡(今温州)乘船到此,修建了旧圣堂。此后,人们傍山依海而居,取名晏站。

过去生产工具落后,人们无法出海大规模捕鱼,只能在近海涂面上拖网捞捕一些小鱼小虾,赶滩采集些许贝壳、蟹类。经过数百年“靠海吃海”的实践,人们逐渐摸清了海洋生物的生活规律,掌握了它们的习性,制作并不断改进各种捕捞工具,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近海港、滩涂面的捕捞作业,俗称“讨小海”。

我们当地“讨”字带头的词语大多带有悲悯色彩,“讨小海”更是让人看海吃饭,而且还是在近海河港里,就是向海涂、近海要(乞讨)资源,以谋生计,这也道尽了人们向海谋生的艰辛。

晏站人们历代以“讨小海”为生,能发现并捕捞虾虮实属不易,他们把这项捕捞作业称为“张虾虮”,意思是张开网口,让虾虮随潮水自投罗网。据传,“张虾虮”起源于500年前的明代,在近百年间颇为盛行。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渔民告诉我,“张虾虮”的网和其他渔网有些不同,网眼小如针眼,由苎线织成。大部分村民自己种植苎麻,纺成苎线后,请天台的织布师傅到村里织成苎网布,再做成虾虮网。这种网口大底小,网口宽约2米,网底不足1米,全长约5米,呈长梯形状。虾虮网连网袋筒在内分四拢:网口部分网眼稍大,用粗苎线编织;中间部分用细苎线;袋底基本是细苎网布,袋底开口,用不易腐烂的“头发绳”扎紧。整个网用“栲”浸泡晒干,所以有些渔民直接称它为“栲网”。

村民说“三日张捕,四日晒网”这句俗语,说的是张虾虮的网使用时间最少——“一水洋”中只有“水头”和“水尾”张捕使用;由于虾虮网网眼细密,不容易晒干,保养晾晒时间反而更多。

“张虾虮”要赶潮落水,根据潮水作业,需要掌握潮水、时间和季节。第一,要在平潮或潮流缓慢时进行,“大水潮”潮流湍急,洋面上杂质多,容易冲坏虾虮网;第二,虾虮要在“水头”和“水尾”捕捞,这时的虾虮细小,味道格外鲜甜;第三,尽量在清晨起网“撩虾虮”,白天温度高,新鲜虾虮容易变质;第四,要把握好季节性,并非全年都能捕捞。一般来说,“张虾虮”的时间在冬至前后到清明之间,这几个月是虾虮繁衍的旺季。当地有经验的渔民常说“春雪大,晏站虾虮有的卖”,他们只要打一桶海水,观察里面虾虮的数量,就知道这片港湾能不能捕到虾虮。此时的虾虮数量多、个头小,腌成的虾虮酱味道也格外香醇,最受欢迎。入夏后气温升高,虾虮变粗且容易变质,无法食用,过去有人夏天捕捞虾虮,是把它们“酿”在茅坑里当肥料洇田。

“张虾虮”时,一般要三人或两人一起,划着一种头尖腹大的划具船(张网船),到正屿山脚的“沉口洋”水域。先把木(竹)桩深深打进海水进出的港湾,再把虾虮架(约4.5米×1.5米)绑在桩上。一个虾虮架可以系两张虾虮网,虾虮网上纲绑在稍大的毛竹上漂浮在水面,下纲系上小竹竿沉入水中,中间用柳竹条撑开。利用潮水涨落,虾虮架迎着潮水,张开的网口就能截留虾虮,同时也会截留水面上的杂物。

在冬季的晨曦中,渔民乘船去“撩虾虮”,也是很辛苦的,时常碰见网口已经结起薄冰,那时还没有橡皮手套,双手极容易皴裂。要先破冰清理网口的大杂物,把柳竹提上来,打开网尾袋的绳子,把虾虮倒出,在海水中拣出“两头爬”、海蜈蚣等杂物,筛洗干净,才能得到优质纯净的虾虮。虾虮旺时,一个早晨可以“撩”两次。“撩虾虮”后,网继续留在海水中,等待下一水潮虾虮入网。如不张捕了,虾虮网就洗净带回,马上晾晒、修补保养,俗语说“上岸总有千件事,头等先事晒渔网”。

张网船“撩虾虮”后,会立刻返回村里,家庭妇女们随即出动,挑着虾虮担前往海游、亭旁、珠岙、桑洲等集市和各散村售卖。为了保证虾虮新鲜,她们一路小跑,肩上柔软轻巧的小扁担挑着两只装满虾虮的大篮子,到村后就会边走边叫卖:“虾虮要勿虾虮?起早枯星(清晨)刚刚张来的虾虮,晏站虾虮,特别新鲜,大家快来买哦!”她们一天要挑着虾虮走几十里路,都想尽快把虾虮卖完,十分辛苦。过去,“讨小海”的渔民只有把海鲜换成钞票,才知道这“水洋”下海是赚,还是白白辛苦?

品尝过“虾虮肉”的人,一定会被它的鲜甜美味所征服。但民间有句俗语却相当调侃,说是“一斤虾虮四两屙,山上头人作好货”,把虾虮说得又脏又不好听。我不禁疑惑,这是因为虾虮的鲜美招来其他小海鲜的“妒忌”,还是人们故意说笑调侃呢?

说来也有意思,买回来的虾虮,只要耐心挑拣出海蚯蚓、海苔等杂物即可,无需再用清水浸泡清洗。一旦入水浸泡,虾虮就会“烊”(方言,融化的意思)了;要是把浑浊的水洗成清水,虾虮的味道就不好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尝试清洗虾虮,挑净杂质后,用清水反复洗滤,直到水变清。结果烧好的虾虮失去了原有的鲜甜味和海腥味,口感像豆腐渣,又粗又淡。

我们海边人常说“有鱼不吃鲞,有鲞不吃鮳”,但面对虾虮的鲜甜海腥味,却难以抗拒。如今吃惯了高档海鲜大餐,再回味儿时记忆中的虾虮味道,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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