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畅起”的“畅”,本字怎么写
程和平 /文
碰到亲友熟人从你家门口经过,通常我们会礼节性地打招呼,并邀请人家进来坐坐。椒江话常见的说法有“走来嬉畅起”,或者“走进来坐畅起”。这里“畅”是记音,意思是“一会儿”“一段时间”。这个“畅”是“一畅”的略称,类似于普通话“一会儿”,“嬉畅”相当于“玩会儿”,“坐畅”即“坐会儿”。
“一畅”表示的时间可长可短,可用声调加以区分,长的用本调,短的用变调。
椒江话中,“畅”还有一些别的用法。如:“个畅,你何物装装(这阵子,你都做些什么)?”“我退休噢,畅记(现在)呒告做。”“我过畅(过会儿)转来。”“我畅(现在)忙牢,等记拨你装。”“你个人老世‘等记’‘慢畅(待会儿)’,做事干捱捱腾腾。”“对畅(刚才)望渠还徛门口头。”“渠扣畅(刚刚)走去,趁畅(趁现在)追还追得着。”
从以上用例来看,“畅”除了表示一段时间,又可指“现在”。表示现在的“畅”可看成是“个畅(这一段时间,现在这会儿)”的省略,由省略的“畅”又演变出“畅记(现在)”。“对畅”“扣畅”表示刚才,意思是“刚刚过去的那会儿”。
民国《黄岩县志稿》认为“畅记”的本字是“曏者”:“‘曏者’读若‘畅姐’。《说文》:曏,不久也。段注:今人语曰‘一晌’‘半晌’皆是曏字之俗。按:俗谓为时不久曰‘一曏’,稍久曰‘一大曏’。又通作鄉。《左传·庄三十二年》:‘鄉者牙曰庆父材(笔者注:之前叔牙称庆父有才能)。’按:俗亦谓为时不久曰‘鄉者’。一说系‘顷者’二字,顷畅双声,亦通。”查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原文为“今人语曰‘向年’‘向时’,向者即曏字也。又曰‘一晌’、曰‘半晌’。皆是曏字之俗。”
民国《甬言稽诂》载:顷,古音为耕类。耕、阳邻转,音变为羌。甬语谓有一时期曰“有羌”,前一时期曰“前羌”,当今时期曰“该羌”。羌即顷字。王福堂《绍兴方言研究》中亦有相关论述:绍兴话“一抢”指一段日子,抢的本字应为顷,顷读抢“应是保留了古读”。上海话里也有“一抢里(一段时间里)”“前抢(前段时间)”等类似说法。
查《广韵》,“顷”属于清类韵。因为古代没有录音,也没有科学的记音方法,所以无法得知中古时期“清”字韵母的准确读音。尽管学者的拟测有跟“iang”相近的读音,但清韵字在普通话里通常只读“ing”或“eng”,在椒江话里大致上只有“ing”,在现代普通话和椒江话里都没有找到读“iang”的例子。
跟方言“一畅”对应的古汉语有“一顷”“一曏”“一晌”“一饷”等,它们都有片刻、短时间之意。现引《汉语大词典》的相关记录来说明。南唐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中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南唐冯延巳《鹊踏枝·花外寒鸡天欲曙》中有:屏上罗衣闲绣缕,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宋柳永《鹤冲天·黄金榜上》中有: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苏轼《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一诗中有: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时一顷。“一向”“一向子”也有片刻之意,除了一些古代文集中有见此类用法,现代作家周立波的短篇小说《盖满爹》中也用过“一向”:“过了一向,他的气消了。”“过了一向”大概就是我们说的“过了一畅”。
“曏”有上声和去声两个调。“曏”是阳类韵,其韵母现在通常读作“iang”。椒江话“曏”一般读去声,音同“向”。“曏(xiang)”“畅(qiang)”音近,“xiang”很容易变读为“qiang”。如果说“顷”和“曏”都有可能是“畅”的本字,那么“曏”字则更接近现在的实际读音。
但“曏”是生僻字,“饷”和“向”又容易引起歧义。唯有“晌”,跟“曏”一样都是日旁,且被认为也是“曏”的俗字,民国《黄岩县志稿》也认为:“一晌曰一曏(读若畅)”,因此可以考虑将“一畅”的正字写作“一晌”。
宁波话里既有“一晌(音上)”,又有“一{日+仓}(音抢)”,前者指较短的一会儿,后者表示较长的一段时间。“该晌”和“该{日+仓}”也一样,前者指这会儿,后者指这一段时间。(见《阿拉宁波话》)椒江话没有这种区分,将“畅”记作“晌”不会在理解上受到影响,且“晌”有大量的文献实例支持。
以下为“一晌”在古诗文中的用例:“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冯延巳《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呀!伯娘入去了,可怎么这一晌还不见出来?”(元无名氏《合同文字》)“低头了一晌,把庞儿变了眉儿皱。”(《董西厢》)“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喻世明言》)
有些文本跟我们的方言表达非常接近。比如《续红楼梦未竟稿》中“李纨道:‘我这一晌接接连连的喜事,把人都忙得糊涂了。太太这晌也忙,所以把你竟忘了’”;《梼杌近志》中“肃徐笑曰:‘诸君无尔,咱们都是好朋友。你们也不说是代表,我也不说是王爷,横竖咱们乐一晌儿就得了’”;《蜃楼志》中“素馨红了脸,道:‘兄弟,你几时来的?’笑官道:‘来了好一晌了’”。
方言口语中常用的“坐一畅”“嬉一畅”“等一畅”“过一畅”“隔一畅”等,也都能在明清或民国小说中找到相同或相似的表达,若稍加品味,就会越来越感觉到这些表述跟我们的方言无异。比如:“文昌座前,香烟也不见一些,甚是冷落。莫谁何坐了一晌 ,走下楼去。”(《石点头》)“这客人等了一晌 ,不见人来,乃背负行囊,走了十余里,却是一处汪洋海岸,人烟辐辏。”(《扫魅敦伦东度记》)“过了一晌,那陈家的老太太,又叫人在街上喊了王老娘们过去。”(《黄绣球》)“人的心理都是厌故而喜新的,虽则嫁了娶了,隔了一晌 ,看见一个漂亮的人,难免不再发生恋爱。”(《上古秘史》)
再回到“畅记”一词。在目前的椒江老城区方言里,“畅记”仅指“现在”或“现在这段时间”,但民国《黄岩县志稿》认为“畅记”是“为时不久”,又说“即刻曰曏者(读若既)”。“为时不久”可理解成“过去”“近来”“刚才”,“即刻”的意思是“立刻”“马上”。《志稿》释义未提及“现在”。另外,方言“者”字旧时有“几”音,“曏者”和“畅记”读音可通,但词义等相关问题仍有待于进一步了解。
综上所述,“晌”可作为“畅”的正字。“一畅”记作“一晌”,“嬉畅起”可写作“嬉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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