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和平 /文
在现代汉语中,“揉”通常指用手反复擦、搓,或用手推压搓捏。前者如“揉了揉眼睛”“衣服不太脏,揉两把就行”,后者如“揉面”。常用语“揉搓”,则指用手摁着反复摩擦,例如“洗丝绸衣服不要用力揉搓”。
现在以椒江话为例,说说上述概念用台州方言如何表达。
“揉”,椒江话读如“受”,这个音只用于读书音,比如拉二胡时用到的按弦术语“揉弦”,方言读如“受弦”,成语“矫揉造作”中的“揉”也读作“受”。方言口语中通常不说“揉(受)”,另有对应的表述。如“揉眼睛”,方言叫“搓双眼”“双眼搓搓”,用的是“搓”。“揉面”,方言叫“肉粉”,民间通常写作“扌肉粉”。江浙一带方言多有这样的写法。
“肉”字加提手旁,既表音也表义,看上去简单明了,但它是俗写,本字应该就是“揉”,“肉”是“揉”的口语音。
这样说有什么依据?在探讨“揉”之前,先了解一下“柔”。
根据古代韵书,“柔”的读音带有介音i,折合成普通话大致为róu或niú,前者对应方言的读书音“受”,后者对应口语音“牛”。这个口语音,方言里已经淡出,但历史文献中有记载。比如清光绪年间王棻主纂的《黄岩县志》中有“俗语,(读)柔为牛”的记录,意思是说“柔”在口语中读作“牛”。“柔”和“牛”原本不完全同音,“柔”的声母是n,“牛”的声母是ng。只是ng后面跟上i音后,ngi常常会读作ni。为了方便叙述,可以简单地将“(读)柔为牛”理解成黄岩话口语里的“柔”跟“牛”是同音字。
王棻的说法跟音韵学家拟测的发音一致,也符合方言读音的对应规律。据说,王棻因觉家乡“牛桥”地名俚俗,将其雅化,改为发音相同的“柔桥”。尽管字改了,但读音仍然按“柔”的口语音读作“牛”,“柔桥”至今在当地人口中仍叫“牛桥”。南宋《嘉定赤城志》的记载也可印证“(读)柔为牛”的说法是可信的:“柔极山……一云‘牛极’。”万历《黄岩县志》、光绪《黄岩县志》和民国《台州府志》都有相同的记载。这里说的柔极山,还有柔极岭、柔极溪,都在黄岩区的屿头乡。民国时期,屿头乡称柔极乡,当地村民现均将“柔极”读如“受极”,采用的是读书音。志书的记载间接地告诉我们“柔”有“牛”的读音。
换一个角度来看,《嘉定赤城志》透露出南宋时黄岩方音的信息。通过这个信息,结合现在的实际读音,可以推测“柔极”和“牛极”不是两个名称,而是一个名称两种读音,这为地名的研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现在,我们回到“揉”字。“揉”源于“柔”,且跟“柔”同音,因此“揉”的口语音也应该是“牛”。我们可以推测“揉粉”在黄岩话里最初可能读作“牛(nio)粉”,后来读音变短,听上去就是“肉粉”了。“肉粉”与椒江话里“揉粉”的口语音一致。临海话中的“牛(nge)”,i音脱落,因此,“(读)柔为牛”在临海话里大概率是行不通的,可以改为“读揉为nio”。
历史文献中有“揉粉”的用例。如清代《浙江通志》载:“(嘉兴府)立夏,以百草芽揉粉为饼,相馈遗。”清王礼编撰的《台湾县志》记载,“闽人供酿之余,岁时揉粉为团、粽、糕、粿之属。”
苏州、无锡、上海的嘉定等地也有写作“搙”的。根据宋代的《集韵》记载:搙,捻也;捻,捏也,按也。可见,“搙”跟“揉(肉)”字义相近。《嘉定县续志》(1930年)载:“俗言捻,搙也,如言搙面、搙粉等。”民国《黄岩县志稿》也写作“搙”,并举“搙粉”“搙糕”为例。但根据古韵书,“搙”字的读音不含i,因此,理论上不会有“肉(nio)”的读音,在其他历史文献中,也没有查到“搙面”“搙粉”等实际用例。“搙”读作“肉”,有可能是受“眠褥”的“褥”一类字的影响所致。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作“捻”解时,“搙”的普通话注音是nù(《汉语大字典》)。
在椒江话中,“揉(肉)”这个动作通常力度比较大,因此脏衣服需要前后左右,像“揉(肉)粉”一样,多方位地反复“揉(肉)”才能洗干净。“揉(肉)”有个近义词,叫“挼”,也是揉搓的意思,普通话读作ruó。《集韵》的注音是奴禾切,折合成椒江话跟“罗”同音,宋代字书《六书故》解释为,“按揉也”。从椒江老城区方言来考察,与“揉(肉)”相比,“挼(罗)”的用力程度较轻。例如,在洗衣石上或在搓衣板上双手按住衣服来回揉搓以挤压出污水的动作,方言就叫“挼衣裳”。腌制咸菜时将盐揉搓进菜里的动作也叫“挼”,后来演变成腌制咸菜的特定动词,因此有“挼盐菜”“盐菜挼滴起”等说法。
椒江话中“挼(罗)”的这种用法是古代汉语的留存,在历史文献中,“挼”的使用范围要大得多。
在“揉”的近义词中,还有一个叫“挱”,或写作“挲”,普通话音suō。《康熙字典》的解释是“手挼,挱也”。“挱”,椒江话应读“沙(so)”,这是文读音,口语中促化,发音变短,读作“索”,意思是抚摩、揉搓,如做汤圆时,取揉好的面团,裹上馅,再捏合,然后两个掌心相对,旋转抚摩,把汤圆“挱”圆。清《诸罗县志》在介绍当地的婚俗习惯时说到,迎娶新娘前,人们先期“舂糯挲丸,色红白相间,分送亲友”。“舂糯挲丸”,就是舂捣蒸熟的糯米粉,“挲”成丸子(做“圆”)。在介绍饮食风俗时再次提到“挲”:“粒璀粲如珠,挲团而食。”
“挱”在椒江老城区方言中还有两种常见的用法。一是揉搓皮肤,或减轻疼痛,或寻求舒适。如“条肚痛,我拨你挱挱”。白居易诗句中也有类似说法,“食饱摩挲腹,心头无一事”,描述了诗人吃饱饭后,“条肚挱挱”的那种满足与惬意。又如方言俗语“打打挱挱”,指的是对人恩威并用,类似于“打一巴掌揉三揉”。《金瓶梅》里,桂姐对谢希大所言,“你大拳打了人,这回拿手来摸挲”也是这个意思。
另一种指两手相对,进行搓洗,比如去除衣领污渍时的动作。宋人王炎的诗句“吏事如衣垢,濯之费挼挲”,其中既有“挼(罗)”也有“挲(索)”,形象地描绘了处理繁琐事务的艰辛。“挱”,现在也有人写作“扌索”或“索”。
综上所述,椒江话在展现“揉搓”义时,有着“搓(车)”“揉(肉)”“挼(罗)”“挱(索)”等多种表达方式,这些词汇不仅丰富了方言的表现力,也反映了台州人的生活习俗和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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